《獵巫武者》第二章 天火焚城

陳大是一名國家級的摔跤運動員,天生一幅魁悟的身材,筋骨強健,力量沉雄。退役後,他本來從事摔跤教練,奈何因不善辭令,與人溝通技巧低劣,不大懂得如何把自身經驗技巧傳授給人,導至旗下運動員成績底落,沒多久就被辭退。

失業後無以維生,在友人介紹下他改行為職業保鑣。沒料到幹起這份工作居然頭頭是道,陳大沉默寡言,身手了得,為人又悍勇,遇事時每每搶先制伏滋事者,所以深得僱主與同僚稱許。

近二十年,維城的治安每況愈下,嘔鬥、傷人、刺殺案件與日俱增,從事保鑣者也得以大展拳腳。職業生涯裡,陳大多次捨生忘死勇護僱主,每次均險死還生,在行內贏得「不死阿大」的綽號。後來他得到李俊杰議員賞識,受聘為私人保鑣,幾年間更躍升為保鑣組長。

由失意運動員淪為失業教練,期間與妻子離異,唯一的兒子被法庭判令跟前妻生活,陳大一度極度消沉。獲得李俊杰僱用後,不僅薪酬三級跳,出入皆是上流人士的環境,眼界大開,見識跟過去不可同日而語。每逢與兒子見面,他不時把工作的威風事跡向孩子誇耀,向前妻付善養費時,他更刻意付出較規定更多的金額,顯示自己今非昔比。從女人的眼神中,他發覺前妻似乎頗有復合的意思。

雖然身份只是一名保鑣,但陳大已自覺人生大逆轉,對李俊杰常抱有知遇之恩的感情。刻下維城發生議員離奇死亡案件,陳大甚為警剔,直覺事情另有內情。從警界的友人透露,失蹤的鍾麗芬議員很可能亦已死於非命,陳大膽憂事情仍未了結,難保會波及李俊杰。

這天陳大休班,不用守在李俊杰身邊,卻沒有閒暇的心情。因職責所需,他向來熟記僱主府宅的地區平面圖,清楚了解區內環境,哪裡有機會遭到伏擊、哪裡可以遙遠監視李宅,他都了然於胸。「如果蔣、鍾議員之死,並非出於自然,而是遭到謀殺,兇手究竟如何下手?事發前,兇手有沒有需要踩盤子?」

在毫無確切情報的直覺驅使下,陳大低調地巡視了一遍又一遍李府周邊二十多個存在伏擊或窺視風險的地點,暫時仍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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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接到「獵巫令」後,連日來,列山雷幾乎跑遍維城各區的教堂。

出入教堂,目的不為祈禱與讖悔,而是為了尋人。一切與目標女子有關的線索。

十年前加盟獵巫會,成為「獵客」,列山雷對於組織的網絡滲透與調查能力知悉甚詳,但他並不滿足於此。每逢要接近目標人物,除了依靠獵巫會的資訊,他還會僱用情報販子,充當私人的「嚮導」,一來覆核資料的準確性,二來可從不同渠道對事件來龍去脈作多方面了瞭解。

嚮導通常是不同領域裡的好手,有些是駭客,擅於從電腦網絡竊取訊息;有些是三山五岳的地頭蟲,提供市井間的流言蜚語到江湖中的小道消息。有些是記者,深挖政界商界的複雜人脈關係;有些是情報分析專家,擅長從海量的資訊抽絲剝繭提煉出有用的線索。

麗素是情報分析的好手,亦是列山雷最得力的嚮導。麗素是真名還是代號,列山雷無從得知,雙方甚至名義上素未謀面。

雖然,首次合作前,列山雷曾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出麗素之所在,暗中觀察了她一段時間;而據雷估計,憑麗素的本事,亦沒可能不對自己作一番調查,甚至在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碰面。

兩人的信賴感,乃從一次又一次的合作中建立起來。憑麗素之助,列山雷不必經常與各路情報來源打交道,從而保持身份之隱密,於真真假假的資訊中得出可靠的情報。可以說,麗素這名嚮導,某程度上充當了列山雷的助手。

鐵騎上風馳電際,列山雷一邊與麗素電聯交談。「維城教堂這麼多,如此逐間跑的笨法子,實在太沒效率,除非運氣滿分。可是呢,雷,你的運氣值素來偏低哦。再者,走馬看花式去尋人,就算那人確是匿藏在某建築裡,你又怎碰得見?」麗素瑘瑜說。

「我的目標不僅是那白衣女子」列山雷說,「『聖火之境』的成員,總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氣息,只要稍為靠近,我便會感應得到。如果當真如情報所示,此教派以耶教身份掩飾從事地下活動,那麼只須碰見一兩個偽裝的神職人員,順藤摸瓜便可追踪到幕後操盤者。」

一句與時代脫節的成語逗得麗素樂了,「哈哈哈哈哈,那麼,雷伯伯您老人家摸到瓜了嗎?」

列山雷笑而不語。

————————————————————————————————————僅僅跟踪了十五分鐘,輔矢羽已暗暗叫苦。

他身處的地段,屬於低密度高尚住宅區,日間上班族大多湧向商業區,這裡便顯得特別僻靜。在人來人往的鬧市進行追蹤,缺點是障礙物多視野不清,容易掉失目標,但因為環境喧雜,不易為被跟蹤者察覺;而在荒僻之處跟蹤,由於中間屏障較少視野廣闊,跟蹤者可以老遠地吊在後頭,本來有其優勢,偏偏是次的目標人物——葉虹,彷彿在進行一件不欲人知的勾當,前進路線極度迂迴曲折,令輔矢羽大感吃力。

他一方面後悔自己倉卒決定跟蹤葉虹,另一方面卻對此女子的行逕生起極大好奇心。大白天的,她來這區域幹什麼?是回家,抑或探親訪友?直覺告訴他,事情沒有如此簡單。

然而輔矢羽已經無法印證自己的直覺靈不靈光了,來到一個休憇公園的小叢林,他掉失了對方的身影。

叢林地上遍佈樹葉,踩在上面難免發出細微聲響,要是普通人還可能不察覺,但輔矢羽幾乎肯定葉虹不會對此掉以輕心。他拿出背包裡的單筒望逺鏡,但見葉虹登上一面山丘小斜坡,在坡上茂密的喬木林左轉右拐,然後從視線裡消失。

他猶不死心,迅速拿起智能手機翻查地圖,嘗試估算葉虹可能的行進路線。「這一區樓價及租金高昂,尋常人肯定住不起,這裡多的是達官貴人。難道……」

想起死去的蔣樹仁,輔矢羽立即接上偵探社的資料庫,翻查現屆議員的住所地址。片刻,他決定繞過公園小叢林,到附近建築群碰碰運氣。

公園說大不大,繞道而行還想趕在前頭,輔矢羽只好急奔前進,但還是花了相當時間才跑到住宅群一帶。小心翼翼溜達搜索了好一會兒,豈知半點線索也找不到。

四周寂滅得仿似一點動靜也沒有。

「莫非我猜測錯了?」輔矢羽暗嘆倒霉,若不是自己臨時起意追蹤葉虹,現在大概已在拜訪教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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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身材妙曼的女子,讓陳大生起警覺心。

女子正倚在欄杆,輕托香腮悠然遠眺,意態甚為閑適。

這裡是連接住宅建築群與鄰近公園的一道小天橋,雖然橋下是馬路,但平日甚少車輛經過,環境算得上清幽怡人,有人散步休憇,原不足為奇。問題是,此人是個美女。

陳大早對周邊的居民、每天來工作的區外人暗中留意,默記於心,雖不敢說認得所有左鄰右里,但誰人面孔陌生,卻不難分辨出來。尤其是,在這個時刻這個地點,對方還要是美女,陳大幾乎肯定自己未見過此人。

美女總叫人一見難忘,何況這女子的氣質,與此時此地何等格格不入。

陳大並非執法者,既不能藉檢查身份證明文件為由上前盤查,停下腳步盯著對方又太著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唯有放慢步伐,緩緩地渡過天橋。

經過女子身旁,順著她的視線瞭望,陳大益發生疑:「果然此處可望見李議員的府宅。可是,這麼遠的距離,如要對議員不利……除非用狙擊槍?」狙擊槍體積龐大,不可能收納衣服之內,女子明顯未攜帶此等武器。

莫非自己太多疑?不,直覺,有時比邏輯與證據管用得多,陳大的經驗告訴他。他決定過橋後找個地方隱匿起來,設法監視甚或跟蹤此女子。

心下盤算之際,陳大赫然見到,李俊杰的住宅隱然透出紅光,疑是起火了!

當下不及細想,陳大便欲拿起行動電話指示手下救火救人並報警。可是手尚未伸進口袋,一道冷鋒似的觸感驟然向頸項襲來。

陳大毛管直竪,多年的保鑣經驗觸發其本能反應,頭頸向後微微一仰,雙手不擋不格,一左一右向那道冷鋒抓去,幾乎便把來襲之物擒過正著。

當陳大的手指甫觸及自己的手臂,女子略感驚異,料不到對方應變如此迅捷。

原來女子早就察覺這「過橋的男人」來意不善,似已盯上自己,偏巧「任務」進行至關鍵處,欲罷不能。就在李宅著火,陳大欲致電求援一刻,女子毫不猶疑使出殺手,她不能讓目擊證人多活一刻。身形轉動,左手化作手刀向敵人頸上抹去。

換著尋常人,女子早就得手了。雖一擊不中,女子腳尖使力,中途加速自轉,宛如一道旋風,手刀未為對方抓住,一矮身,順著迴轉之力,再向敵人的腰腹劈去。

陳大雖反應靈敏,畢竟對手著了先機,腹部已然中招見血,幸而創口甚淺。

他沒有餘裕思考何以「手刀」能割傷自己,因為敵招正源源不絕攻過來。

一道寒光滑過小腿脛骨,中途變向上挑下陰。陳大暗暗吃驚,身軀向右邊欄杆猛然一撞,避過來勢,再藉著撞欄的反作用力就地一滖,先將敵我距離拉開。這才發現那女子已掏出一柄短刀。

自擔當保鑣以來,陳大一直思考,自己擅使的摔跤之技,是否足以勝任工作所需。這些年來,他不忘兼習軍警格鬥術,這套技巧善於反制暴徒騷亂,應付一個拿刀的女子本應卓卓有餘。

然而陳大連閃幾刀均十分狼狽,對方揮刀角度刁鑽,時機更是難於把握,他數度想擒著對方執刀之手,均無功而返。

但「不死陳大」之悍勇,又豈會因區區一柄小刀而退縮。覷準女子從左邊劈來,陳大毅然不避不讓,左手肌肉收緊,竟如同盾牌般迎向斬擊,同時右手五指拼攏,疾向對方頸部插過去。

禮尚往來,以一條左臂作賭注,還她一記致命手刀!

女子看來無意拚命,輕輕巧巧讓開。陳大得此餘暇,從腰間掏出一枝伸縮警棍。

兩人兵刃在手,拼鬥得更凶險。女子刀招迅捷,專向手足動脈、咽喉、心窩等要害進襲;陳大或格或截,間中一棍猛擊對方腦部,雖非使用利器,殺傷力也是不低。

攻守幾個照面,時光流逝不過三兩分鐘。陳大體能超卓,本無懼持久戰,但短短交戰時間,卻使得他微微氣喘,集中力有點恍忽。

只見女子一舉手一投足猶如舞蹈,既輕盈又妙曼,動作仿彿能牽動人的情緒,喜怒哀懼愛惡慾,紛呈於陳大的思緒裡。

驀地左邊胸膛感刺痛,陳大已然中刀!但痛覺反使他神智清醒過來,就在中刀一刹那,陳大伸臂一抓,終把女子纖纖玉臂拿著。

敵手受制,正是發揮摔跤技術之時,陳大自知受創後須速戰速決,右手環繞女子後頸,一轉身順勢左手一扯,使出「夾脖入」便欲摔倒對方。

豈知碰觸瞬間,陳大突感腰間火燒般的劇痛,那招夾脖入便使不下去。那女子左手按著陳大腰部,右手趁機爭脫,便欲一刀刺入對方腹部。

寧靜的公園天橋發生片刻的戰鬥,倒沒驚擾鄰舍居民。晨光熙暖,映照在明晃晃的刀刃上,化成一道奪命的金光。

驀然隆隆引擎聲打破小區之安寧,隨之而來的鐵馬從天橋底下疾馳穿過。女子渾若不覺,狠辣的招數沒有絲毫停頓,唯是手中的金光卻黯淡下來。

彷彿怪鳥般的黑影並非從天而降,而是從橋下濃罩至正糾纏一團的二人身旁,遮蔽了陽光。

小橋雖然不算高,能從地面一躍而至,來者不善且身手不凡,女子顧不及殺陳大,先求自保,向黑影猛然疾刺。

那黑影正是連日來追蹤「聖火之境」的列山雷,他從鐵騎躍上天橋,腿招踢出,足尖點向來襲的小刀。

女子駭然感到巨力從刀刃傳來,武器幾欲脫手,忙放開陳大,向後翻身消解勁力。她迅速判斷來者難以力敵,卻不謀轍退,纖腰一彎單手觸地,修長的左腿劃一大迴環掃向敵手,繼續跳起她的「舞」來。

列山雷橋手斜切截擊腿招,便欲連消帶打迫進敵方懷內,施以貼身短打的戰術,這是他慣用技法之一。但兩人肢體甫一接觸,列山雷忽然心生一種怪異的感覺,未敢輕敵,一念之間瞬即改變戰勢,不進反退,借助來招力量,巧妙地滑開兩步,謀定後動。

他凝神觀察女子的「舞蹈」,雖覺詭異,但殺傷力有限,遂一邊見招拆招,一邊思量那種怪異之感從何而來。

列山雷雖不至於過目不忘,然而武學天份極高,若是他見識過的招式、流派,縱是時日久遠,也總該有印象。他肯定未曾遇過此「刀舞」,偏偏莫名其妙生起一份親切感。

那是北方寒冷的大地,雪山下、煹火旁,少數民族夜間載歌載舞,那隨著火光忽隱忽現的舞姿,不是正肖似嗎?

列山雷心神飛馳,只憑本能反應隨手招架,渾忘眼前刀舞暗藏殺機。

女子神情為何如此哀傷?她的眼神像是說,爭鬥無益,大家何苦如此?然後仿如渾身無力,緩緩跪倒下來。

列山雷下意識踏前一步,伸手欲扶,猛地裡嗅到一絲火的氣息。

「那一夜,烈火焚村,究竟是何人所為?」這一絲常人難以察覺的「火氣」,勾起列山雷心中隱痛,掀動他的悲憤,而悲憤卻把他喚回身處的戰場中。就在此際,女子的掌幾已按到他的心窩。

而且,掌中帶火,活脫脫便是名號老嫗皆聞,實際誰也沒見過的「火焰掌」!

列山雷不及細想,雙臂以自身為中心點,或外抹,或內收,或上展,或下切,每一動作出手後迅即收歸,如同竹子受力後自然彈回原位。

天地訣.密林!

此招勢猶如茂盛的叢林,似疏實密,幽深處連陽光也通不過。刻不容緩間,女子的火焰掌已給卸開。

女子暗吸一口氣,另一隻手毫不鬆懈,用刀橫向猛力一揮,意圖把敵方雙手硬生生砍下來。至少也要割傷脈門。

列山雷見揮過來的刀亦附帶火焰,心中暗暗稱奇,看準來勢,巧妙地截擊對手手腕,發勁一震使其刀子脫手,然後食中二指並攏成劍指,戳向女子眉心。

女子額頭中指,急退兩步喘一口氣,竟未覺痛楚,只是頭有一點暈。她自知不敵,「既然任務已達成,雖未能殺死這兩個目擊者,但此時再不走,脫不了身便麻煩大了。」想到此處,便欲運起更大火勁,以石破天驚之一擊,換取轍退的良機。

豈知一動念,火勁卻提不上來!

女子從未遇過此狀況,心中大駭,急欲逃脫,但敵人已迫在眼前。她心知身份絕不能曝光,當此時刻,只有兩條出路:要不豁出一切拼出生路,要不就是自栽的死路。

驀地一聲陌生的呼叫響起:「葉虹!」

女子驚疑不定:「這人是誰,怎麼會叫我葉虹?」此時不容細想,只見一個年輕小伙子俯身前撲,正欄腰牢牢抱著黑衣漢子。

來者正是一直跟蹤在後的輔矢羽。

恰巧一輛小型貨車駛過,女子暗道:「僥倖」,看準時機,輕按欄杆借力,便從橋上躍下到車頂,乘「順風車」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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輔矢羽臨時起意的「跟蹤行動」失敗後,猶不願放棄。他下意識毫無由來地把葉虹與近日一連串的人體自燃案件聯想起來,「幾個燒死的都是議員,這一區住戶非富則貴,又有哪個議員住在此?」

怱怱翻查到幾位居於這區的議員地址後,他便迅速趕至附近的住宅群,四周探查了一會,卻一無所獲。事已至此,再糾纒亦無謂,輔矢羽唯有向鐵路車站折返。

這次他抄近路,很快便回到公園一帶。走不了多久,已發現不妥,只見寧靜的社區,陸續有人從居所跑出來四出張望,隨後更見三五人朝向同一方向眺望,議論紛紛。

輔矢羽順著眾人目光一看,心頭一震,「果然起火了。」他與居民看到同一景象,不遠處一楝獨立平房燒起來了,火勢似不甚猛烈。

輔矢羽本想立即奔向現場,但事有湊巧,他身處位置,恰可同時眺望火災樓房與毗鄰公園的那道小天橋,正欲動身之際,突見天橋上閃過一陣微弱的光火。

究竟該前往火場,還是趕赴小天橋?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輔矢羽還是遵從直覺,直奔向天橋所在,正好目擊橋上葉虹與黑衣男人打鬥,另一男子倒在一旁的場面。還沒弄清誰是誰非,他已一頭熱的跑上去欲阻止這場劇鬥。

雖只匆匆一眼,輔矢羽已心生警覺:「那男人可是一把好手,冒點風險也免不了。」

眼見那人把女子迫到幾近無還手之餘地,脫口而出:「葉虹!」估量上前拆招勢難阻擋男子的雷霆一擊,便奮不顧身前衝擒撲,把男人牢牢環抱著。

受制者便是列山雷。換了平時,他豈會讓人如此欺近身邊而毫不察覺,唯獨適才凝望女子刀招時心神恍惚了好一會,竟連輔矢羽跑上梯階也注意不到。

輔矢羽一撲得手,葉虹趁機遁走。列山雷未知來者何人,先求脫身,伸手搭在對方肘部穴道用力一拿,同時沉身坐馬,身軀猛然發力旋動。

輔矢羽肘部劇痛,略一鬆手,便給一道旋勁拋擲出去,撞在欄杆處。

列山雷這才有餘裕看清楚來襲者的面貎,大感奇怪:「竟然是這小子!」他不想在此與輔矢羽多作糾纏,眼見女子已乘順風車遠去,追之不及,緩緩走過去陳大的身旁,替他撿查了一下傷勢。

「還好,應該沒生命危險。」回頭向正在爬起來的輔矢羽說:「嗨,小子,這男人就有勞你送去醫院了。」

輔矢羽自然不介意仗義相助,但完全搞不懂這「一分鐘前的敵人」何以突然罷手,還吩咐起自己上來。只聽得陌生人續道:「問問這男人,你會得到一些你想知的訊息。」

列山雷從天橋躍下,扶起跌在路旁的電單車,迅即揚長而去。

留下一臉茫然的輔矢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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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作一團的書房,書架上有限的空間,顯然承載不了數量爆炸的住客,一堆又一堆的書卷文案,或叠放成書山、或三五成群的散置各處,在不規則中似乎自有它的規律。

書房中坐著三人,書桌的一端是張天涯與輔矢羽,另一端是一個在自己家中也穿戴整齊西服的老頭。不過,整齊歸整齊,看得出衣服頗舊,不算光鮮。

「沒有他人縱火,沒有接觸火種,莫名其妙的無端端自己燒起來,的確與歷史上的人體自燃經典個案非常類似。」

「文教授,關於人體自燃,你有沒有什麼獨特的個人研究心得或想法?」輔矢羽率先發問。

那位「文教授」騷了騷頭,笑說:「你當我是算命先生,屈指一算便可指點迷津,抑或是『財經演員』,任你隨口說個號碼,便能教人追升沽跌?」他頓了一頓,續道:「人體自燃無疑被歸類為神秘事件,但實在許多人只把它視作在特殊環境與條件底下偶發的自然現象,之所以未有完整理論去解釋,只因那些個案事發時距今已久,科研人員根本難以追查,說白點是根本沒什麼人有興趣去研究……」

張天涯在旁不動聲息,他知道謹言慎行、不對自己專長以外的事隨便發言,是大多學者的習性,縱文教授與他們相熟,答起問題來總難免小心翼翼,除非先來幾回合紅酒清酒或白乾。更何況是次話題涉及全城觸目的命案?

他瞥見案頭有本《民俗、神話與神秘文化》,作者正是眼前的文雲深教授,心中琢磨,「教授擅長的是遠古神話與後世傳說的相互參照解構,我本還指望從人體自燃這關鍵元素,可追溯與『那個教派』相關的若干線索,看來似乎此路不通……」

思索間,文雲深卻續說:「反而矢羽覆述那保鑣與『女殺手』交手的經過,我倒是聯想到一些文獻的記載。」說罷便在書海裡左翻右揭。

輔矢羽聽到文雲深把葉虹稱為「女殺手」,不知怎的內心有點悵然,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卻又很難予以反駁。今天上午,他一腔熱血阻止那黑衣男攻擊葉虹,其後送受傷倒地的陳大往醫院,途中陳大不顧自身傷勢,堅持趁神志清醒時把事發經過說出,並央求輔矢羽代為聯繫李俊杰議員,轉告對方無論如何也要加強保安。至於那一刻李俊杰是否仍然平安無恙,就非兩人所能得知。

輔矢羽依諾致電李俊杰議員辦事處示警,對方職員只冷冷地拋下一句「知道了」便匆匆掛線。輔子羽無可奈何,唯有前往教授家與張天涯會合。適才簡述了兩度遇上葉虹的經過,他直覺認為此女子與當前所查案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張天涯見文雲深在一堆古籍前忙過不停,接口說:「矢羽所遇的女子,兩次皆與人動手,傷者身上均出現疑是灼傷燒傷的痕跡,其中一次附近更發生火災,雖未確知是否新一宗人體自燃案,還有待第十三組的探員確認回覆。但看來,此女子確實有可疑。」

文雲深一邊翻書一邊說:「密宗素有拙火定的修法,相傳西藏高僧入深山山洞修行,那裡氣溫極低,有成就的僧人能披濕冷的毛巾於肩上,運起一種名為『拙火』的靈能把毛巾烘乾,猶如武俠小說的內功般……」

「如果『拙火』乃憑自力提高人體體溫,那麼『人體自燃』可會是死者體內的能量失控,抑或有外力使受害者不由自主地燒起來?」

張天涯與輔矢羽聞之動容,他們不是沒懷疑過近日的人體自燃案其實是一椿椿暗殺事件,卻未曾如此明確把它與「靈能」一類事情聯繫起來。

文雲深的手和眼忙過不停,說道:「找到了。」忽又問:「矢羽,那保鑣不是跟你說見到女殺手的手掌和短刀燃起火焱?你們看,跟這些文獻所載是否很相近?」

張天涯與輔矢羽湊過去閱覽案頭的十多廿本古籍,深深佩服文教授能在短短時間內找出這許多參考資料。只見上面記載:

「惠帝永興元年,成都伐長沙,每夜戈戟鋒有火光如懸燭。」

「萬曆十八年三月三日申時,黑風自乾方來,晦冥。至夜半始見星,鐵器皆有火光。」

「崇禎十三年,土寇起,民皆城守露宿,大風,兵刃旗桿生火。崇禎十六年,疫,黑氣繞城,兵刃有光。」

文雲深說:「此類兵刃無端生火之事跡,據我所知,歷史上大概十多二十起。當然,這與『女殺手』的兵刃著火是否同一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張天涯心中早已懷疑,連日來的神秘事件很可能與某一宗教組織有關,只是苦無證據,甚至連推論的基礎也欠奉,一切只不過是個人直覺與大膽假設,思忖:「雖然公開資料裡,令世人哄動之人體自燃案,已是數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但政府內部的參考資料卻顯示,類似的古怪個案仍偶爾發生,只是對外宣稱為一般火災而已。若然有人確實掌握一種讓物體神秘起火的技術,憑此等記載推想,這組織或許存世已久。可是,他們何以突然如此高調行事?」

他隨口問道:「教授,你可曾聽聞一個叫『聖火之境』的教派?」

文雲深面色微變,笑道:「哈哈,秘密組織也非我所長,你又問道於盲了。不過,這教派我倒也聽過,那是一個由瑣羅亞斯德教,即俗稱『拜火教』分支出來的異教,基本教義表面看來沒什麼分別,底蘊卻不為外人所知。說成『分支』只是概述,也有可能像一些所謂『新紀元』教派,把傳統宗教的教義儀軌左抄右襲,炒雜燴成為一種新宗教。」

瑣羅亞斯德教,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昔日亦流行於中亞、西亞等地,中國史稱祆教、火祆教、拜火教,瑣羅亞斯德(另譯查拉圖斯特拉)是創教者。該教認為阿胡拉.馬茲達是全知全能的宇宙創造者,具有光明、生命、創造等德行,祂創造物質世界,亦創造了火,即「無限的光明」,因此教徒把拜火視為神聖職責。阿胡拉.馬茲達是善神,代表光明,與代表黑暗的惡神阿利曼進行長期戰鬥,最終取得勝利。

「有消息指『聖火之境』近年活躍於近東、新疆,他們似乎對善惡二元的對立異常執著,研究者從極其有限的外泄資訊推敲,這教派可能相信善神將於現世消滅惡神,是主張末世即將降臨的『末日教派』,換言之與若干年前的『天堂之門』一類教派性質相近。但這僅是推斷,實際情況難以肯定。怎麼,你認為與近日案件有所關連?」

「最難以索解的是,瑣羅亞斯德教視『火』為神聖之物,不容玷污,故處理屍體時也採取天葬,其分支異教,怎麼會用火去把人燒死?」文雲深分析道。

「只是毫無根據的聯想罷了。」張天涯說。「矢羽,將你遇上那女子的經過再說一遍,不要遺漏任何細節……」

話未說完,電話響起,張天涯接過後眉頭一皺。「已證實李俊杰死亡。更難搞的是,就在我們商談這幾小時,又有兩人死於神秘的火災,其中一人更是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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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得輔矢羽從中作梗,列山雷未能擒下那忽然攻擊陳大的人。此來歷不明的女子,正是「獵巫令」上的狙擊目標。獵巫會得知狀況,指示列山雷前赴接應幾個已抵達維城的「獵客」,共同解決當前局面。

依獵巫會規矩,獵客有權拒絕接令,然而一旦接令,在事情告一段落前,須遵從獵巫會的調配安排,不得有違,違者的「獵客」身份隨時不保。

夜色璀璨,在一間排場十足的五星級酒店高級套房內,列山雷喝著上好的葡萄酒,不時閉目養神,靜候那幾位「同僚」駕臨。

此酒店附設直升機停機坪,獵巫會於此長期租用包廂,以作獵客的據點之一。

行動利落乾脆的一男一女,幾近悄然無聲地忽然現身套房內。雖然,以列山雷的修為,他們儘管不動聲息,他還是早就察覺來者何人。

列山雷仍然倚在沙發上,閉目品嘗紅酒。但,酒已開始變味。

或者該說,酒並未變味,改變的是房間的氣味。

瀰漫一種欲蓋彌彰的血腥味。常人或許絲毫嗅不出,列山雷已沒心情把酒喝下去。

那男女的衣飾極度講究,一身盛裝,活像將要參加化妝舞會似的。

獵巫會芸芸獵客中,列山雷對此二人殊乏好感。他待人接物雖談不上圓滑,卻也非胡亂開罪人的魯莽之輩,把酒斟在兩只空杯裡,說:「鬼醫、闇姬,舟車奔波,這杯酒就當為你們接風。」

「鬼醫」柴郎與「闇姬」瑟西是一對公認心狠手辣的獵客,兩人具獨立行事之實力,卻不時一起執行任務。列山雷估計,大抵是他們的技能可互補不足,兼且在扭曲變態的性情上臭味相投吧。

瑟西淺淺的喝了一口酒,用嬌媚的聲音說:「那位能夠在我們一流高手『劍魂』手底下走脫的目標人物,想必是個美人兒呢,列山先生,你真懂得憐香惜玉。」

柴郎一口把酒乾掉,沒有搭話,眼神帶著陰惻惻的笑意。

列山雷不理會瑟西的嘲弄,只欲長話短說:「『聖火之境』在維城的據點起碼有兩處,同樣以耶教教堂作掩飾,平時信眾往來出入,混進去並不容易。除了獵巫令上的目標人物,估計核心成員絕不止一人,如果自燃事件果真是他們所為,我們分頭監視,相信很快便有眉目。」

「監視?這種龜爬般辦事手法,留待政府官僚慢慢去搞,我不來這一套。」柴郎冷笑道。

「列山先生,兩個賊窩,你負責一個,我與柴郎負責另一個,看誰先把他們活活剝皮?」瑟西的柔美聲線與狠辣內容,可謂完全不搭調。

列山雷不欲與他倆多作糾纏,當然不反對此議,再者兩個目標地點相距甚遠,形勢上也不得不分兵行動。

「對了,『槍魂』那傢伙也來插一腳,不知身在何方。」柴郎說。

維城是一處對槍械管制極度嚴格的都市,雖然以獵巫會之能,旗下之士要攜上一兩枝槍入境,無論循正途或非正途也不為難,然而要帶槍大搖大擺四出活動,難免有許多不便。是以「槍魂」願來此「狩獵」,列山雷稍微感到意外。

「槍魂」此人有些傲氣,為人卻頗正派,愛獨來獨往的個性倒與列山雷互相揮映。

列山雷瞭解那人脾性,也不多問,逕自離開酒店,在這月暗星稀卻烽火處處的晚上。

於酒店等候期間,列山雷已從麗素口中得悉,今天短短一日內又發生三宗自燃事件,其中一人還是教育處長吳秋波。另外兩名死者均是議員——李俊杰與司徒偉。

截至此刻,幾天內被燒死的政治人物已達五人。當局向外公佈,把幾宗案件列為懷疑縱火謀殺案,並略去「人體自燃」的細節,無論傳媒如何追問,均以「一切在調查中」為由拒絕透露詳情。

唯獨蔣樹仁與吳秋波之死,維城政府不敢宣稱為謀殺,因為二人皆在眾目睽睽下忽然全身著火,又不見有人行凶;若暗示二人遭他殺,豈不是承認兇手擁有超乎常理的行刺手段?唯有以「死者疑死於意外」這模菱兩可的說法塘塞過去。

然而吳秋波的死狀令全城震憾。當時他在一大型會議場所演講,題目為「教育與心靈成長的培育與監察」,正滔滔不絕發表學童的發展需要成年人牢牢掌控與監督,不能任由離經叛道的思想污染孩童純潔心靈。期間話鋒一轉,從教育議題延伸至宗教問題,強烈主張議院應從速通過「設立宗教局」議案,好讓當局把各大宗教納入規管,防止社會出大亂子。

發言將近尾聲,這素來為人詬病「最懶處長」的吳秋波,突然在十多家媒體近百人的注視下全身著火,在場職員及保安已盡速拿滅火筒撲救,惜火勢太猛太急,化學滅火噴劑形同虛設,根本完全壓止不了火舌侵噬,最後吳秋波反魂乏術,死狀極其可怖。

其時數家電視台正在直播,如此驚心動魄的一幕,於是毫不保留放送到全城眼前。

從威信、面子、治安、人心種種考量,維城政府採取典型的家長式管治策略:向媒體施壓,禁止過度炒作政客被焚事件。但蔣樹仁與吳秋波無端端「自焚」慘死已為民眾目睹,一股好奇夾雜恐懼的情緒逐漸瀰漫,壓也壓不住。

互聯網上各式各樣陰謀論陸續出現。有人認為是金權爭鬥,從幾人的財脈關係找答案;有人認為是新型的化武襲擊,聲稱是外國勢力意圖干預維城內政。由於吳秋波死前正發表干預控制宗教的言論,不少人懷疑那是極端宗教狂熱份子所為,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恐襲。

另一邊廂,大量具宗教信仰的網民留言,近日離奇死亡的政客全都支持設立「宗教局」,加上蔣、吳二人神秘自燃根本不能用常理解釋,判定是死者褻瀆神靈而遭天讉。

有媒體更引用耶教經典的所多瑪與蛾摩拉典故,以「天火焚城」來形容一連串失火事件,一時間人心惶惶,暗流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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